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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  偶爾,緋淚仍會想起十三歲以前的事,即使那些畫面已經很模糊。

  她對自己的父母完全沒有印象,有記憶以來就在孤兒院,那時戰爭剛結束,自由聯邦確定建國不久,因為兵燹、飢荒、天災、瘟疫而成為孤兒的孩子多不勝數,她能進到福利院算是很幸運了。

  她很早就意識到,他們這些孤兒沒有未來,她當然也不想就這樣活得卑微,可也束手無策。

  她喜歡看書,孤兒院閣樓塵封著不少稀奇古怪的舊書,內容雖然晦澀難懂,卻莫名引她入勝。

  她有時會一個人偷溜出去,在街頭四處遊蕩,觀察這座城市的樣貌,看見許多外界真實的一面,也因此她從小就對卡塞爾的街區瞭若指掌。

2

  緋淚至今依然不曉得,當初奎倫為何找上她。

  深秋的一個黃昏,她突然被叫去院長辦公室。

  教員們緊張的樣子從所未見,有人冷汗涔涔地打顫,有人驚恐又憤怒地狠狠盯著她,卻沒人來跟她解釋發生什麼事了。

  「福利院的所有人要見妳。」拽著她細弱的臂膀,院長勉強維持笑意,「我是不知道妳做了什麼,總之待會別亂來,不然倒楣的是妳自己。」

  她知道院長怕的是被拖下水。

  她被帶到後門外頭,院長在她幾步之外的後頭。

  面前是個高大的男人,一張無可挑剔的俊逸臉龐,氣質出眾。見到兩人出現,他走近,在緋淚面前蹲下身,不慍不火的臉色教人看不出任何端倪。

  在那深不可測的碧藍雙眸裡,緋淚看見了自己的倒影。

  他是第一個這樣認真直視她的人。

  「院長,就勞煩您到這邊就好。」他低而甘醇的聲音十分悅耳。

  院長一臉惶恐,但只能畢恭畢敬行禮後離返回建築物內,門悄然關上。

  他是孤兒院的所有者,而且大家都對他又敬又怕,那麼他大概是個有權有勢又有錢的人吧?

  她並不是很怕他,雖然較同齡的孩子成熟,但她緋淚也還是個孩子,更不知道眼前溫文儒雅的男子任何身分。那時的奎倫初次當選聯邦議員,是政壇最受矚目的政治新星,也是陰影之手最近崛起的幹部。

  他看著她,嘴角噙著沒什麼感情的淡笑,緋淚卻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親切感,直覺她想要就此跟著這個人。

  暮靄沉沉,男人輕如點水地碰了幾下她的臉。

  「跟我走。」

  她幾乎反射地點點頭。

  「妳可能會後悔的。」

  天色暗了下來,黑夜的世界就此降臨,像在呼應這句話。

  緋淚眨了眨亮晶晶的赤紅大眼,頓了幾秒,搖了搖頭,又更用力點了點頭。

  那時她身高尚不到奎倫胸口,奎倫乾脆抱起她;他一向討厭小孩,更排斥與人有握手以外的肢體接觸,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幾乎是下意識做出這種舉動。

  他帶她離開,坐上豪華寬敞的私人轎車。

  轎車揚長而去,她的生命在此斷層。

3

  緋淚清晰記得她初次來到陰影之手下轄的修羅場時,所有人看向她的眼神。

  混雜著鄙夷、恐懼與敬畏的眼神。

  人人都知道這個新任組織高層的恐怖,而此刻的奎倫正輕撫著懷裡那漂亮小女孩的髮絲,笑意盈盈。

  緋淚拉著他的衣角,有些害怕,奎倫只是溫柔地對她微笑,說:「不用怕,不喜歡的人,挖掉他們的眼珠就好了。」

  那個黑夜,她沒有真的挖出誰的眼珠,只是好些人成了她手下亡魂,應該說那天在場內的所有人。

  結束後,緋淚手裡還拎著從某個剛死不久的人手中奪過來的短刀。她沒有受過任何訓練,贏了但樣子實在難看,臉上身上是大片的血汙,徒手擰碎別人某個部位或是捅爛人家的臉時弄上的。

  一旁的教官和舍監等人快嚇掉半條命了,緋淚有點退卻地抬頭望向他們。

  奎倫的身影早已消失,然而往後,她時常感覺他就潛伏於某處的陰影中,無聲看著這一幕幕,看著她受訓、贏得以性命為注的角鬥、再接受更菁英的訓練,踩著屍體沿途的血路,一步一步爬上修羅場的金字塔頂端。

4

  緋淚自然是認識艾蜜莉的。

  那颯爽的背影,鋼鐵般的鬥志,彪悍的堅毅眼神,當然還有力不可擋的剛強拳腳及有如疾風迅影的武技。

  她是修羅場無人可挑戰的最強,很快也將會成為陰影之手的王牌。

  迅速嶄露頭角的緋淚雖也是奎倫的徒弟,但艾蜜莉才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弟子,也是能和奎倫並肩而行的人,緋淚對她的羨慕摻雜著嫉妒──不過艾蜜莉不知道亦無法想像有人有種心態;她心底其實跟組織多半的人一樣懼怕奎倫,且艾蜜莉背叛組織是基於光明面的人性尚未泯滅,對於這笑裡藏刀的師父,她心中還多了幾分厭惡。

  緋淚忘不了,艾蜜莉叛逃的那天,血流成河,死狀慘烈的屍體七橫八豎。修羅場本就是個殺氣重重之地,此時更加駭目驚心,宛如死神降臨後的凶劫。

  她已習慣血腥和死亡,不怕這種場面,她怕的是即將為艾蜜莉所做的事付出慘痛代價的奎倫。

  但是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,在獲知艾蜜莉變節消息的那一剎那,她心底湧出何等火熱的狂喜。

  ──那個女人走了,永遠不會再回來了,而師父將會恨她入骨。

  這是不是就代表,往後師父眼裡只剩她了?

  那個離奎倫最近的位置,是不是以後就是她的了……

  隨著艾蜜莉的造反,在組織中名望與權力一落千丈的奎倫日日夜夜活在痛苦深淵中,受盡煎熬和折磨。

  那段他跌落人生最谷底的絕望歲月,只有緋淚仍陪伴在他身旁。

  不久後,正中緋淚內心最深層的渴望,奎倫帶著她住進了他的宅邸。

  艾蜜莉也不曾有此特權。

5

  「宣誓對我效忠。一輩子。永不離去。」

  他眼神冰冷如往,卻蘊藏著近乎偏執的熱度。

  「──我願意。」

  緋淚沒有一絲遲疑,她單膝下跪,拉起他的手,扯掉手套,親吻他的手背。

  「我將一輩子效忠您,永遠不離您而去。」

  緋淚是當今唯一能看透奎倫笑容的人,而現下他臉上的笑是真心的。

6

  住進這幢氣派的宅邸後,緋淚被當成公主般地對待。

  大宅的僕役傭人不少也是陰影之手成員,尤其是地位較高的管家們,他們知道緋淚是修羅場的明日之星,且生人勿近的奎倫不知出於什麼理由,竟把她帶回自家,仔細瞧瞧又發現這個介於女孩與少女間的丫頭挺漂亮的,自然會往某些方向猜,不過當然沒人敢講出口。

  扣除這個,緋淚往後的日子更辛苦了。

  不只奎倫本人親自對她的訓練,還有學業、才藝課、禮儀課、社交課等等,就是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,奎倫要培養的不僅是首席殺手,更是能在檯面上能同他進出的優秀淑女。

  凡是通過篩選、成為組織正式成員者,除了能住進高級宿舍,也開始接受各種教學,未來才能得到陽光下的一席之地。

  緋淚一襲黑色洋裝,外面搭著鑲有皮草的綢緞外套,緋紅長髮流瀉及腰,一張臉隨著年紀增長越加精緻,加上與奎倫如出一轍的冷淡表情,才不滿十六歲,卻已經能用冷豔來形容。

7

  她再一次被打趴在地,鎖鏈頹然躺在她身旁。

  他緊捏住她的肩膀,那力道普通人可能已肩骨碎裂。

  奎倫最難以對付的就是動作快的可怕,還沒捕捉到他的殘影就變成了一具屍體,那把由最先進魔法科技打造的利刃更是快狠準,刀刀致命。

  「不得不說,妳的長進實在令人驚豔,可惜還是不夠。」他面無表情,「──妳還是不及她。」

  不用說,那個她自然是「她」。

  猩紅色雙眸閃過一抹厲絕的光,緋淚側身翻過,輕巧掙脫他的鉗制,反手抄起地上鎖鏈,朝奎倫招呼。

  張牙舞爪甩開的鎖鏈試圖纏繞他,他以刀刃抵擋,側身躲避那圍攻。

  他當然是故意的,他喜歡看緋淚那好強又不甘的狂暴,更享受那妒火熊熊的眼神激起他內心深處某種快感。

  藍光幽幽閃動,奎倫的身影消失了。

  她站定位,憑經驗及直覺,下一秒回旋過長鏈,長鏈一分為二,奎倫則現身她斜後方,鎖鏈預判沒有完全精準,夾攻他不及。

  機不可失,他的袖劍出鞘,抵在緋淚脖子上。

  收回袖劍,奎倫左手扣住她的臉,強迫她抬起臉與他正眼相對。她嘴角還有斑斑血跡。

  「結束了。」他輕笑,那笑越冷酷就越是迷人。兩人鼻尖已經相觸。

  「我跟你沒完。」她咬牙。

  「妳自找的。」他笑得寒意逼人,冰冷,卻凍結不了複雜糾葛的情感之火。

8

  他們從未思考是怎麼看待對方的。

  師徒?父女?夥伴?禁臠?情人?

  都不是,或者,都是。

  如果他們又再去思考對方是怎麼看自己的,會發現何其相似。

9

  現在,奎倫的政途風生水起,聲量和聲望居高不下,他的表現也不負眾望,支持度猶如滾雪球,聯邦政壇放眼望去,他是時下最受擁戴的意見領袖。

  人很健忘,即使陰影之手這樣算盡機關的組織亦是,如今奎倫已從艾蜜莉帶給他的重創逐漸復元,他利用明地的支持擴充自己的派系,再加上緋淚的崛起,一度淪為笑柄的修羅場再次證明了其價值,奎倫在組織的聲勢已然重振。

  奎倫自是知道,組織的人是怎麼看待他跟緋淚的關係,不過無所謂,那些人根本無所謂,一點都不重要。

  對緋淚而言,眾人隔著那霧裡看花的疑懼,對她更為忌憚,這是層有利於她的保護色。這才是重要的。

10

  白雪紛飛的歲末寒冬,一年又走入尾聲。

  看著躺在他腿上熟睡的少女,他微微一笑,撥了撥她的紅髮。

  緋淚算是他生命中最像他的家人的人。

  有她的日子,這樣過著過著,倒也不錯。他十分慶幸當年自己有把她從孤兒院帶走,然後又將她帶到自己身邊。

11

  緋淚不只有暴力天賦,也很聰明,學習得快,如今她隨時衣著講究,身上飄著清新花香,儀態完全不輸那些千金閨秀,所學所知更超越同齡人。

  她推門回到自己書房,卻發現奎倫在裡頭。

  「師父。」

  他視線落在她懷裡那疊書,「上次那些看完了?」

  緋淚點點頭。

  盯著她,奎倫思忖著,不得不說她實在超乎他的預期,她在孤兒院時他就看出她的與眾不同,但沒想到優異至此地步,跟少年時代的自己簡直不相上下。

  真是個驚喜,不枉費他對她的種種破格待遇。

  瞄了瞄桌邊成堆的書,他拿起其中一本,黑曜石色澤的封面,上面還有成串不熟悉的文字。

  「美麗新世界」(*註1),封面上只有這幾個大字是她懂的語言。

  「這本書來自大洋外的神祕未知大陸,這是那裡的語言。這書普通市面上可買不到。」他指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字,「這是部反烏托邦著作,不過能架構出這樣的世界,那地方科技想必也很先進。妳對這本書有什麼想法?」

  她對《美麗新世界》也頗有印象,輕鬆但有所寓意的小說。

  「我印象最深刻的,是野蠻人和管理者的對話。」她想了一會,「那個什麼島上的實驗,將一群最菁英的人集中在島上,結果這些人不斷權謀算計、爭權奪利,島上爆發內戰,最後多數人喪命,社會瓦解。」

  奎倫聽著笑開了,「的確。冰山理論還記得吧?」

  「是的,社會最理想、最穩定的人口結構是,九分之一的菁英在水面上,剩下的九分之八沉在水裡,但整個社會是由水底下的部分支撐起來的。」

  「完全適用於所有社會。」奎倫拉開書桌前墨綠色絲絨軟墊的椅子,緋淚明白他的意思,過去輕靠在他身上,「知道什麼是上帝嗎?」

  「類似光明聖殿的『神』吧,塑造出永遠不會犯錯創世主,是至高無上的存在,主導人世間一切法則,眾人必須無條件臣服。」她皺眉頭,自由聯邦的建國階級傾向無神論,陰影之手是其中最極端的一派,「我偏好《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》(*註2)中宗教相關的論述,宗教規章會引導並影響人們的所思所為,進而可能帶動世風的推移,但這樣的改變普及時可能早已沒了初始的宗教精神……但其實我無法完全讀懂那本書。」

  《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》?太有意思了!他大笑,「道德與美德固然之於為穩社會功不可沒,但以宗教之名強祭出的道德是專制的神聖包裝,多半在以君權神授鞏固政權的君主國,或是以腐敗和殘暴聞名的神權政體,效果特別顯著。」奎倫嘲諷,他是人類社會法律與秩序的捍衛者,堅信偽善諸神的黃昏終將來臨。

  「您反對道德嗎?」緋淚倚在他肩頭問道。

  他不答反問:「讀過盧梭《社約論》(*註三)的法律分類?」

  「作為總體與主群之根本法的憲法、規範社群關係的民法、制裁違反法律的刑法,還有道德、風俗、輿論作為成文法的核心。」她如實回答。

  「我相當佩服盧梭與其提出的『公共意志』,這正是自由聯邦的建國精神,聯邦法律的立意和形體也大致跟他的論述切合。這樣的人沒有生在我國,實在可惜。」奎倫順了順她的長髮,從容起身,「如果說神有什麼存在的實質意義,那就是作為人類追求終極進步與自由的嚮導。道德是手段而非目的,最高境界之善本質就是文明和進化,將替人類斬斷一切外來威脅的枷鎖,迎來徹底的自由。緋淚,晚安。」

  她把檯燈轉得更光亮,夜還很深、很長。

*註1:《美麗新世界》,阿道斯‧赫胥黎著,反烏托邦小說代表之一,內容描寫「秩序、舒適」與「人性、自主」的衝突。

*註2:《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》,社會學大師馬克斯韋伯代表作之一。

*註3:《社約論》,盧梭著,歐洲啟蒙精神的代表作品,論述公共與權力之基礎,核心為「主權在民」。

12

  十六歲後,她進入聯邦的貴族學校就讀。

  在那裡,她各方面都是從未落敗的第一名,出身顯赫家族,天生麗質更使同儕女生羨慕不已,還有同學傳聞她和聯邦議員奎倫是親戚關係;即使是一群家世良好的女高中生,還是很多人把這個年齡大她們一輪以上的完美男人視作白馬王子。

  對緋淚而言,超越這些人根本沒使出她多少力氣,也沒什麼值得驕傲。

  畢業典禮上,奎倫應邀前來擔綱致詞者,一度引發轟動。

  典禮結束後,抱著首席畢業生得到的禮物、花束等等,緋淚走往校門口,卻見到萬頭鑽動的空前熱鬧場面,一片熱議嘈雜。

  「發生了什麼事?」她找了個認識的人問。

  答案幾乎就在下一秒浮現。

  奎倫頎長挺拔的身形在人山人海中依然顯眼,人潮自動在他所經之處開出一條路,不管學生、師長各個一臉如痴如醉,大膽一點的直接尖叫出聲,儼然像是明星見面會;不過就算納入演藝圈,顏值超越奎倫的也沒幾個。

  萬分意外下,他筆直朝她走來,眾人目光瞬間集火在緋淚身上,「他們是什麼關係?」這問句蜂擁四起。

  奎倫帶著溫和禮貌的笑,她走到他身畔,兩人就這麼偕同走出校園,「也太相配了吧!」、「這對帥哥配美女我可以!」的狂呼聲不絕於耳。

  「大人,這……」上了車,門緩緩關上,把那些喧囂隔絕在外,緋淚不解地望向他。

  「怎麼?跟我公開亮相讓妳很困擾嗎?」奎倫漫不在乎的視線飄過來。

  她臉頰一紅,連搖頭,「沒有!但是您──」

  「我?我一點都不困擾啊。」他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。

  奎倫仔細端詳這張再熟悉不過的臉,說真的她和自己相貌有幾分相似,不知道是不是耳濡目染,而這也代表緋淚確實美貌出眾。

  奇怪,他怎麼會錯覺她長得像艾蜜莉?

  他想要回想艾蜜莉的輪廓,卻驚覺自己已經無法細描出她的容貌了。

  後來那天騷動對外的解釋是,在那時就已經確定緋淚將會到他的辦事處工作,而她的家族和他是世交,他們本就認識。

13

  緋淚現已能和奎倫打的難分難解了,比起剽悍剛強的艾蜜莉,她快速凌厲又帶點陰險的出招方式更相近於奎倫。

  鎖鏈纏繞在緋淚手上,她以較占優勢的角度抵著奎倫,鏈子的尖端隨時能貫穿他胸膛。

  她雙目炯炯有神,驕傲自信卻不敢大意。

  在他眼中,緋淚不只早取代了艾蜜莉,更得到無數後者先前未有的。她沒有一絲一毫比不上艾蜜莉,奎倫是打從心底這麼認為。

  甚至,當他能對她說出「每次看見妳,我都會想起她」時,其實代表他已經放下艾蜜莉;緋淚的存在足以弭平宿昔舊仇,所以他才能平常心地說出口那個名字而非諱莫如深,平常心地客觀讚賞她的能力而非刻意去貶低鄙視。

  當年,成也艾蜜莉、敗也艾蜜莉,不過都是過去式了。

  但緋淚卻將之解讀為他仍對她念念不忘,就像現在。

  「我當初訓練艾蜜莉時也是這樣,妳們真是太像了。」

 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,有如利爪的纖長手指已掐在他脖子上。

  「有種你再講一次試試看。」

  下場總會是這樣。他自嘲地笑了笑,不過此刻他莫名惱火。

  見鬼的,他跟艾蜜莉除了訓練和組織的公事,沒有任何額外交涉,而這個住在他家、兩人互動曖昧宛如情侶、人人心底咬定她是他愛人的女人,卻在嫉妒!

  他反手把她壓在牆上,靠近她的臉,緋淚感覺他冰涼的唇貼了上來,輕輕含住她的唇瓣,然後狠狠咬破,瞬間鮮血點點。

  她想甩開他,但雙唇一動即被他攻陷,他的舌頭探進來,即使被她咬了仍不退縮,血腥味在兩人嘴中蔓延開。

  這一吻激烈而綿長,緋淚屢次想掙脫都失敗,直到她快窒息時奎倫才鬆手放開她,一條纖細銀絲牽連在兩人唇間。

  趁緋淚尚暈昏腦脹,他另一隻手沿著她的曲線往下摸,一併抓住她抬起想踢他的腿。這麼輕易就被他壓制,緋淚承認她有些沉不住氣。

  「還有一點,妳的確跟她不同……」他並未鬆開抱著她大腿的手,兩人皆感覺到彼此體溫逐漸升高,「她對我又恨又怕,能離我越遠越好,我是知道的……而妳總是想誘惑我,瞧瞧妳現在的眼神。」

  「你是有什麼毛病!」她爆發似的大吼,完全忘記兩人身分。

  他噴在她耳垂上的溫熱吐息和低沉誘人的嗓音,使她劇烈一顫,「妳不是一直想和她爭第一嗎?妳不是很忌妒我至今仍沒忘記她嗎?我可是從沒抱過艾蜜莉、從沒吻過她、更沒──」

  「你今天是瘋了是不是!」

  「顯然妳成功了。」無視緋淚,奎倫臉上的笑堪稱嗜虐,「誰敢壞我今晚的好事,就別想見到明天的太陽。」

  然後就變成這樣。

  緋淚有些有氣無力地推開他,忍住雙腿間疼痛下床,從抽屜翻出上好的雪茄,點燃,白煙裊裊。有輕微潔癖的奎倫沒有阻止她。

  她從不抽菸的,只是藉此換得片刻空白,不去想幾分鐘前的一連串混亂。

  瘋了,他們兩個都是,但這一切又顯得這麼理所當然,其他人甚至可能訝異「他們這時才第一次做?」把孩童從小培育成屠刀的陰影之手自無衛道人士,成年只是個數字,況且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來奎倫實際上大緋淚十四歲。

  他順了下被她胡亂扯開的長髮,緋淚頭一次見到他沒有綁馬尾的樣子,那模樣比平常更妖孽。

  「妳是我第一個碰的女人。」

  「我知道。」

  她該開心嗎?應該吧。當然。

  其實她早就知道,艾蜜莉跟他關係完全僅限於師徒,而其他女人根本連他的眼簾都進不了,但情人眼裡就是容不下一粒沙。

  菸熄了,她拿了張拋棄式手帕,把菸蒂包裹起來扔到一旁。

  瞄了旁頭同樣心不在焉的男人一眼,相對無言,她拉起棉被,倒頭逕自就睡。

  枕邊人動了動,緋淚翻過身,枕著他臂彎沉睡,迷茫中似乎被他拉進懷裡。

14

  血祭成功後的那一夜,奎倫打量著緋淚。

  他感覺得出來她變了,卻又好像沒變。

  她呼吸侷促間斷,一身倦怠顯露血祭在精神與肉體方面消耗之大。

  在深淵力量的浸淫下,那猩紅色雙眸比往昔更加幽深鋒利,狠戾之氣四溢,卻從骨子裡透著妖豔魅惑。

  最驚悚的是佈滿她全身的猙獰紅痕,有些只是皮肉傷,有的深可見骨;有的傷口已經癒合結痂,有的還正泛著血珠,組合成的不協調駭人畫面,連奎倫看了都暗自心驚。

  他當然心疼,多麼想好好守護、呵護她,然而與此同時,心底深處卻又湧現一股衝動,想再傷她一回,想試試親手粉碎裂一碰就會碎裂的東西感覺如何。

  「師父,艾蜜莉曾經進行過血祭儀式嗎?」

  那明明是所親所愛之人的心碎啊。

  「血祭風險太大,她如果出現意外,我們將得不償失。」

  緋淚沉默的死寂,他感受到她無聲的撕心裂肺,他的話就像利刃,一刀刀割在她心口最柔軟處。

  肯定痛得死去活來,他想,這就是所謂的刻骨銘心吧,不過看著那輕顫著的單薄身影,他自己也沒多好過,胸口像是被悶住,連呼吸都會陣陣抽痛。

  但,為什麼他會感到這麼爽快呢?這輩子還從沒有過這般快感。奎倫彎著嘴角笑了,真是自虐又虐人。

  血祭獲得的惡魔力量體現,兇惡的血蛇四面八方破地竄起,長鞭瞄準他心臟襲來,奎倫知道她真的對他動了殺意。

  由愛生恨是把雙面刃,刺得對方遍體鱗傷,傷得自己支離破碎。

  他隱身,繞到緋淚身後,刀刃貼在她脖子上。

  「師父,我現在是不是比我那位師姐要厲害?」她徹掉攻擊,聲音嬌軟。

  「妳比她『厲害』多了。」

  緋淚咯咯笑了起來,一撩長髮,隨即恢復一派正經恭謹。

  貼著她,他感受到唯一熟稔的體香與溫度。他有些迷惘了。

  「我愛妳。」

  啪!

  清脆聲響劃破夜的寂靜,突兀至極。

  他完全能避開緋淚轉身揮來的手,那出手沒有任何實力或技巧,跟任何一個與戀人吵架的女人打的巴掌完全相同,但他沒有要閃避的意思。

  奎倫這輩子還沒被人打過耳光。

  就算沒有動格,她力道也非常大,他一時間頭暈目眩,差點跌到地上。

  待他回過神來,轉過臉,卻見緋淚慘白的臉上掛著兩行淚。

  這是奎倫頭一次見到緋淚哭。他震驚得地說不出話來。

  緋淚嘴唇顫動著,不知道想說什麼,總之一個字都沒講出來。

  最後她轉過身,想要跑出這間屋子,無奈現下實在太過孱弱,亟需好好休養的身體不堪負荷。緋淚眼前一黑,一陣腿軟。

  她意識昏厥不清,淚光朦朧了視線,最後搖搖晃晃倒在奎倫懷抱中,最熟悉的香氣撲鼻而來。

  她這真的是那個毫不在意卻偏要狠很傷害她的人嗎?那個人又真的是這個對全世界冷漠殘酷,卻許了給了成了她全世界的人嗎?

  恍惚之中,緋淚還是早有了再肯定不過的答案。

  「好了,我們回家。」

  回家,回去我們的家,再自然不過的一個詞。

  她痛哭失聲,蜷縮在他懷裡,她千片萬羽的心碎同時扎著他的胸口。

  緋淚那時早沒了理智,因此她可能沒有察覺,有幾滴不屬於她的淚水滴滴答答落在她髮上、臉上。

  奎倫迷濛地明白了,他只是想從她的痛苦中尋找愛的證據。

  她愛他,他一直知道的,但他們都不知道他同樣愛她。

  他不可能娶她,更不可能和她擁有一個正常而完整的家庭,這是奎倫在實現他的政治藍圖、在邁向他心中那個理想世界的過程中,勢必要犧牲的。

  但是在他追尋野望的路上,他要她陪伴在他身旁,這點奎倫是肯定的。

  「從此以後,我會對妳好的……沒有人能再傷妳半分。」他輕細的聲音溶解於夜色,不知是說給自己、還是懷中的人聽的。

  他抱著她,踽踽行於漫漫長夜,沿途自始至終只有他們兩人。

15 卡塞爾的燈火假期

  一早,緋淚醒來的時候,奎倫已不在身邊了。

  他們生理時鐘相近,通常在差不多時間起床,他會隨意撥弄幾下她亂糟糟的頭髮,吻一下她的額頭,兩人隨後開始一如既往的日常公事,不摻雜一絲感情。

  說實話,她也不知道他們現在的關係是什麼,現在俗稱的砲友嗎?

  她快速梳洗整裝,塗了豔紅口紅遮掩嘴唇上的傷口,脖子抹上遮瑕膏,掩蓋衣領遮不住的青紫痕跡。

  來到餐廳時,奎倫正在翻閱今天的報紙,見到她出現只稍稍抬起頭,那淡如清風的一眼卻總吹皺她心頭一池春水。

  她在他身旁坐下,僕人自動送上早餐,「早安,大人。請問今天的行程是?」

  他一面閱覽報紙、一面把食物送入口中,沒瞧她一眼,「今天是燈火節,全國休假,組織的人也都放風去了。」

  緋淚這才想起今天是聯邦國定假日,也是年度最盛大的節慶之一,燈火節。

  燈火節,顧名思義,處處都會裝飾上各式各樣的燈,燈籠、花燈、天燈、水燈……以前是在仲夏月圓之夜的祈福祭典,隨著工商進展,燈火節發展的越加熱鬧繁華,節日到來前就有一系列應景活動,親友情侶一起逛市集和夜市,觀光景點和商家也趁機大賺一筆。

  「所以,跟我出去吧。」他總算正眼看她,碧藍眼瞳笑意若有若無。

  今天稍早他靈光乍現,想要帶她出去約會,不過燈火節大部分活動都是入夜後才開始的,總不能在家混一整個白天,縱慾過度傷身。

  奎倫從小就是個極端自律到枯燥的人,對出遊玩樂完全沒有概念,除了緋淚他又一向與異性保持安全距離,怎麼可能知道要去哪裡約會。

  恰好他熟識的一位顧問在這時撥電話給他,那就決定是他了吧──

  「跟女性約會可以去哪裡?做什麼?」

  顧問傻了好幾秒,確定自己沒有理解錯誤,他瞄了眼自己的燙金名片,上面明明清楚寫著「建設‧地產法律顧問」。

  奎倫知道他的緘默從何而來,「就當私下的閒聊吧,您沒有談過戀愛嗎?」

  「我有未婚妻的。」他總算重新開機,「這個嘛,您的約會對象是什麼類型的人?」

  「跟我類似的人吧。」

  對方抽抽嘴角,「呃……這樣有點棘手,在我看來您完全沒有浪漫情調。」

  他笑了笑,這是實話。

  「那您知道她喜歡什麼嗎?」

  「她?」奎倫劍眉挑起,想了一下,「她很喜歡我。」

  顧問原本正在悠閒享受著早晨的現沖咖啡,這下噴出了滿口的咖啡,大力咳嗽了好幾聲。

  這真的是那個平常日理萬機、雷厲風行的政治家嗎?但聽他語氣完全不像在鬧。果然天無完人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。

  「……呃,好的。」他在電話那頭一邊抓著話筒,一邊手忙腳亂撥開桌上雜物,抽出拋棄式手帕擦乾桌面上的咖啡汙漬,「如果您不想直接問她的話,何不帶她到處走走?女人喜歡一個東西是很明顯的,去多一點地方您就能看出來了。」

  顧問只想敷衍他趕快掛電話,好去清理他桌上一團狼藉,奎倫卻對此感到頗有收穫。

  「去哪裡?」緋淚聞言,正色點點頭,似乎沒意識到這是場約會,畢竟白天奎倫從不跟她談情說愛。

  「妳想去哪?」

  她愣住,「啊?」

  奎倫很清楚,她只知全心聽命於他,這幾年來尤其如是;他在感到自己培育「徒弟」有方時,有時仍不免感到無趣,「陪我在卡塞爾走走……別穿平常那些,盡量不要被人認出。」

  「啊……好的。」

  用完早餐,緋淚回到房間,拉開更衣室的衣櫥,裡面什麼樣的衣服都有;她一任任有錢的男友們照三餐帶她去購物,不然就是送她各種名貴的服飾,有時奎倫看到那些禮物後便一臉陰沉,幾天後又拿了更多更好的東西來,累積下來實在壯觀。

  看著穿衣鏡,這跟平常的她夠不像了吧?

  露肩的碎花上衣和白色長裙,搭配低調但昂貴的鉑金皮帶,濃密紅髮隨性夾在後腦勺,裝飾上五彩繽紛的水晶耳環和項鍊,鞋子選素色平底涼鞋,不過鞋面蝴蝶結中央的珍珠出賣了其價值。

  她開門出去時,奎倫已經在她房門口等她了。

  出她意料的,奎倫也是一身淺色系,看起來柔和多了;他黑色制式服裝和翩翩鑲金披風的模樣深植人心,連常見他居家樣貌的緋淚一時間都愣住了,奎倫看她的表情也是如此。

  「很搭嘛。」他快速從頭到腳打量她一遍,伸出手,彷彿再稀鬆平常不過地牽起緋淚的手。

  兩個肌膚同樣冰涼的人,碰在一起竟能產生溫暖。

  他們沒有搭私家轎車,全國休假想也知道到哪兒都塞車,偶爾搭大眾運輸和步行也不錯。

  穿梭在茫茫人流中,緋淚有種錯覺,回到了小時候她獨自一人溜出孤兒院,在街道上東奔西跑。她下意識緊握住牽著她的那隻手。

  不得不說,快十年以來,卡塞爾改變了很多。

  緋淚平日就頻繁出入市中心潔白鍍金的摩天高樓和購物中心,對這些地方沒什麼特別感覺,然而此時身邊是奎倫,感覺又是另一番景致。

  兩人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城裡四處漫步,直到太陽西下,入夜,燈火節如火如荼地展開,四處華燈相映,千門如晝,人們嬉笑游冶。

  水畔架高的露天餐廳和酒館,遙望隔岸燈火通明,頭頂月波疑滴。

  兩人遠離喧鬧的人潮聚集地,來到一處杳無人煙的岸邊,附近酒吧節奏分明的音樂、人聲鼎沸的嘈雜依稀還在耳邊。

  他停下腳步,回頭,漂亮狹長的碧色眼眸閃泛著某種溫柔的奇異波潤。

  奎倫從懷中拿出一只小盒子,打開,戒指上鑲嵌著一克拉以上的心形鑽石,鑽石透澈晶亮的表面閃耀著永恆的精純光芒。

  緋淚倒抽一口氣。

  「這次可不許摑我巴掌了。」

  緋淚還反應不及,奎倫已經捧起她的臉,湊及她耳畔,牙齒碰在她耳廓,濕潤的氣息吹拂著,令她搔癢難耐。

  他輕輕說了幾個字,她則臉紅了。

  繁星映月,夜涼如洗,那對璧人相擁的剪影在水邊昏黃燈光下,逐漸朦朧。

16 番外:依夏的秘密

  夜幕低垂,卡塞爾城中的奢華酒店。

  今天是某位官員的婚禮,筵席還未結束,不過顧慮到還小的女兒已呵欠連連,安德魯在表達了歉意後,便先行帶依夏離場。

  「爸爸,奎倫叔叔和緋淚姊姊,以後也會結婚嗎?緋淚姊姊穿新娘的白婚紗一定很漂亮!」

  車上,依夏雙眼亮晶晶,一臉毫無雜質的單純。

  安德魯內心納悶女兒為何會這麼問,雖然適才見到身著華服的奎倫和緋淚時,他也不禁覺得他們太相配了,無怪乎八卦新聞總要拿他們做文章,「緋淚姊姊是奎倫叔叔的助理不是女朋友哦,依夏怎麼會這樣想呢?」

  依夏噘起嘴,「我剛剛看到他們在接吻,爸爸,不是只有戀人或夫妻才會親吻嗎?」

  安德魯這下可大驚失色,「奎倫先生和緋淚小姐?!妳確定沒看錯?」

  她篤定地用力點頭,「我在後花園散步,沿著兩排花叢走,走到了一個偏僻的涼亭,然後就看到他們。緋淚姊姊叫他不要在這裡,會有人看到,奎倫叔叔說不會。他們親了很久,舌頭纏在一起,從嘴巴親到下巴親到脖子。後來他們手牽手回去會場,我就躲在噴泉後面,等他們走後我也趕快回來了……」

  聽著女兒天真無邪地描述這麼煽情的話語和畫面,安德魯滿面通紅,簡直不能再尷尬了,心底同時暗罵那兩個人,竟然讓他年幼純潔的女兒看到這種兒童不宜的場面,好險他們沒有再進一步下去。

  不過這個偶然被撞破的秘密著實嚇到了他,奎倫從沒傳出過緋聞,而以往那些有關他和緋淚關係的捕風捉影,安德魯從沒當一回事,沒想到今天他不近女色的公眾形象卻不經意被戳破。

  安德魯並不打算去爆料這件事,不只沒憑沒據,且不論政治上還是私底下,他稱不上討厭奎倫,那兩人也都單身,和幕僚談戀愛並不是什麼新奇的事,踢爆後除了可能樹立一個棘手的政敵,只是令舉國上下的女性集體心碎而已。

  最後他只告誡依夏保密這件事,不要去外面亂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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